王勤伯:足球村民的日常生活
本文原发在《足球周刊》第825期
(1)
我不是一个高效或者高产的工作者,我时常为时间问题发愁。但这不是时间的问题。
世界上有的是比我更忙累的人,有的是比我做着更为重要工作的人,有的是忙到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甚至计算得失的人。
让我发愁的是,时间常常在我的注视和踌躇中浩浩荡荡地流走,而我却还是在原地停留。
到底什么占据了我的时间,让我无法像自己设想或者“按照常理可以推想”的一样去安排日程、按部就班地工作?举例说:关注一个事件,搜寻相关信息,很快写出一篇稿件……
答案是:分心。
每天打开电脑,就像多年来的习惯一样,我会把自己熟悉的足球国家的主流媒体网页浏览一遍。过一阵,又把它们中的一些刷新一遍。西班牙,意大利,法国,德国,奥地利,瑞士,巴西,阿根廷,葡萄牙,乌拉圭,智利,比利时,荷兰,罗马尼亚……这个名单在逐年扩大,现在又加入了瑞典,挪威,丹麦,冰岛。
一个让人双眼放光的标题,一位熟悉的同行名字,一篇大型访谈,都可能吸引我点击进去。事实上,我阅读的大多数内容和自己的报道并没有特别的关联,有多少中国读者会关心瑞典人怎么看伊萨克,有多少人想了解在拉齐奥担任第三门将的比利时人受过什么伤?就算是震动冰岛全国的多名球员涉嫌性侵丑闻的报道,在中国也不太受关注。
我自己是否也真的特别关心这些观点和故事,不顾阅读它们消耗的时间?
在这个戒不掉的习惯里,我看到的是自己面对的两难问题:克服不了内心里的那个语言学习者。
在学习外语这件事情上,我从未表达过强大的野心,例如想要掌握多少种语言。然而不得不承认,对于一些人来说,学习语言是一种本能,是探索世界本能的一部分。当我看到一种陌生的语言,总是会立即去揣摩它的语法特征和词汇结构——就像一个游客和一个开锁匠面对一道城门,一定会有不同的联想。
足球始终为我扮演着世界导航员,把我带入新的语言世界,追寻哈吉父子的故事把我带去了罗马尼亚康斯坦察,了解这门意大利语的亲属语言;探寻比利时足球青训的奥秘,又让我开始接触荷兰语;最近2年的发现则是北欧各国,对哈兰德、博德闪耀的兴趣让我逐渐熟悉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地理,还有那个上方有个小圆圈的a字母。
(2)
语言学习者常常会面临巨大的焦虑感。这种焦虑感往往是致命的,导致半途而废:我到底能不能学会?还需要多少时间?这门语言的语法系统会不会太复杂?
足球帮助我消除了很多焦虑。有足球可读,学语言慢慢来。在最开始,为了节约阅读时间,我会使用翻译软件,从标题看起,没有兴趣的文章内容一律舍弃。然后我会使用翻译软件把原文翻译成英文或法文或德文对照阅读,这样做是为了了解新的语言在词汇方面和拉丁语系、日耳曼语系其他语言之间的相同或不同之处。从语言学的角度拆解字根。
在已经这样对待挪威语、瑞典语和丹麦语1年多时间以后,最近我终于报了一个挪威语基础班,开始系统地学习语法和发音。尽管能够用于专心学习的时间很少,但学习的效果却让我震惊。第一节课以后,我去翻看挪威罗森博格俱乐部的推特。最新一条推文全部逐字读懂了,第二节课以后,我又去翻看罗森博格的推特,更长的一条推文,大意全懂,词汇只有1个没有立即看懂。
挪威超官网推特,有一个词没有看懂
然而作为多年的语言学习者,我也深知这种初期的突飞猛进并不意味着语言学习可以乘风破浪般地前行,相反,只有更深厚的积累才能促成下一次飞跃。果不其然,第三节课以后再去翻看罗森博格俱乐部的推特,这次大意只能勉强懂了,因为好几个关键词没有看懂。
但焦虑感并未因此而出现,困难反倒是让我感到更踏实,这才是学习语言的正常情况。学习挪威语的进展让我看到一扇期待已久的大门正在打开。现在我再打开挪威、瑞典和丹麦的网页,非常确信不久之后我将可以不太借助字典、较为流畅地进行原文阅读。
现在才想起来,多年前我曾有过一个隐隐约约的心愿:希望能够畅读西欧主要国家的媒体。如果仅仅是英法意德西葡等国,这个心愿早就已经实现了。但最近几年的互联网阅读,让我越来越多地接触到荷比卢和斯堪的纳维亚。荷兰语阅读障碍很小,如果北日耳曼语支的挪威/瑞典/丹麦语取得突破,那么就真的可以实现阅读面覆盖到整个西欧和北欧了。
到那时,我会为每天阅读更多的网页而分心吗?或许这是注定的。语言的学习无止境,永远都有不懂的词汇或表达,永远都有提高的可能……也永远可能有新的语言引发学习的兴趣。
(3)
足球帮助我消除了学习语言过程中容易遇到的焦虑,学习不同语言、真正地关注世界各地正在发生的足球故事,又帮助我消除了另一种焦虑——有关全球化的焦虑。
2020年代的地球居民普遍容易受到全球化问题的困扰。但全球化往往又不涉及地球的问题,对于数量不少的地球人,全球化更多涉及的是“我与美国商品和文化的关系”,而自己和美国之外的世界的关系,是次要的,甚至无关紧要。
我认为喜欢足球是一种健康的全球化方式,因为美国在足球世界里是次要的,甚至无关紧要。或者说,美国在足球世界里的位置也是健康的,既不垄断也无霸权,男足是一个平庸的成员,女足是一个优秀的成员。
在全球化引发焦虑的时代,“地球村”这个词语已经很少再被使用。我也不喜欢它。但我认为自己是一个“足球村”的村民,我每天在世界各国网页上的东张西望,像是一个介于村官和闲汉之间的角色,什么都想看个热闹,但或许什么都不是那么重要,更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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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件事情重要,那就是我始终让自己知道——知道全世界不同地方的人都在共享着住在“足球村”的梦想和热情:
每一个地方的人都希望自己的球队能够踢到更高级别的联赛,就像北极圈的博德闪耀从只能参加地区联赛到获准参加全国联赛,再到赢得全国最高级别联赛冠军,再到打进欧足联赛事小组赛。
每一个地方的人都希望能够去赛场里为自己的球队呐喊助威。这种愿望也可能在一些人身上显得不太强烈,但是在疫情导致世界各地的球场被关闭以后,人们又意识到可以在现场看球的日子多么美好。
每一个地方都有很多小孩憧憬着自己长大能够出现在最高级别的赛场上,收获看台上的掌声和嘘声。
每一个地方都有很多已经长大的小孩,知道生活就像一个糖果盒,只有极少数幸运者才能品尝到在足球圣殿里踢球的美味,例如……
前几天我的4岁女儿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了圣西罗,她说,“爸爸,你明天带我去那里踢球”。
我回答说,“以后没有了疫情,爸爸会带你去看球。”
“不,我要去那里踢。”
我必须对她解释,世界上只有踢得最好的人,才有可能去圣西罗球场踢球,爸爸踢得不够好。
她瞪大着眼睛,对这件父亲用任何一种语言都无法解释的事情将信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