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伯：你们这是最后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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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我和家人去了意大利北方的特伦蒂诺山区。

过去我们总在炎炎夏日中访问这里。意大利地理环境独特，它像一只靴子伸进温暖的地中海里，阿尔卑斯山像一道天然屏障把意大利和欧洲其他部分隔开。阿尔卑斯两侧的风土人情有着巨大的不同，山段和山段之间差异也很大，像特伦蒂诺地区位于意大利和奥地利之间，是和巴伐利亚有着某些共通之处的南蒂罗尔风情。

意大利南穷北富，足球人才出产却是遍地开花。提到任何一个面积稍大的地区，都可以立即想起出自那里的足球代表人物，例如北方弗留利地区的佐夫和卡佩罗，威内托的巴乔和皮耶罗，托斯卡纳的保罗·罗西，拉齐奥大区(罗马)的托蒂和内斯塔，马尔凯地区的曼奇尼，坎帕尼亚地区(那不勒斯)的卡纳瓦罗，卡拉布里亚地区的加图索，西西里岛的斯基拉奇，撒丁岛的佐拉......

这个名单还可以列举很长。然而，风景优美、经济发达、体育运动气氛极佳的特伦蒂诺-阿蒂吉地区，却没有一个能够让人立即想起名字的球星。我能够想起名字的只有曼奇尼-穆里尼奥时代在国际米兰担任第三门将的奥兰多尼，他出生在意大利德语人口最多的城市波尔扎诺，14岁进入国际米兰青训营，成年后在小球队流浪，33岁才回到国际米兰，一直待到40岁退役。

冬天来到特伦蒂诺倒是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区不产足球明星。尽管这里和邻近的威内托等地区也就几十公里距离，但是山里山外不同天，冬季这里有太频繁的山谷风和雨雪，不适宜进行足球运动，同时又缺乏北欧国家近年较多兴建的室内足球场。

这里夏天的足球氛围特别好，大多数意甲意乙球队都会选择在阿尔卑斯山夏训，特伦蒂诺地区是首选。质量上乘、免费使用的球场在这里非常多见，我去年夏天也曾在这里和一群意大利小孩踢球，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大多数人应该和我一样是游客。

在阿尔卑斯山里面对着冬日漂亮又冷清的湖景，关注正在发生的足球讯息，有一种特别的隔世感，因财务造假虚构资产增值，尤文图斯在意大利足协上诉庭被判扣去15分的消息就是这时传来的，而我却像是在另一个国家听说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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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很多涉及意大利足球的消息一样，这条消息在中国球迷中引发的反应也因人而异。

有人早已把关注点从意甲转移到别的联赛，感慨意甲怎么还是继续破事不断；有人不明白虚构资产增值到底错在哪里，也被上市公司受到更严厉监管等细节搞得云里雾里；还有人为各种意甲阴谋论派系论争吵了一辈子，本来口水都快干了，看到这样的题材立即想要津滔拍岸。

对我来说，尤文或整个意甲的经济困难早不是新鲜事，走进极端境地也是注定的结局。十年间，米兰双雄、罗马、佛罗伦萨都更换了主人，甚至有豪门股权易手不止一次。尤文图斯凭借几乎占据意甲半边天的全国球迷基础，自有专属球场，以及意甲9连冠两进欧冠决赛的战绩，试图走上一条“意甲拜仁”之路，最后还是重复了其他豪门的老路：烧钱扩军没有换来经营升级，却掉进赤字窟窿里。

中国大多数家庭看上国外足球直播的年代，刚好和意甲七姐妹鼎盛时期吻合，这使得中国球迷意甲情结比其他很多国家的球迷有着更独特的浓郁一面，意甲豪门故事又被关注者不由自主地放进《三国演义》的叙事体系里，亲切感倍增。在意甲衰落以后，很多人也会面对一个伪问题不得其解：意甲被英超超越本是可以避免的吗？

职业足球的历史和世界杯历史有着很大的不同。凭借对足球的喜爱和基层社会的组织能力，很多国家都可以拥有优秀的足球基础，不管是经济发达的北欧还是长期贫困的南美，都可能在本国黄金一代涌现之际赢得重要的冠军荣誉。

但要成为顶级职业足球平台，只有少数国家能够实现。这需要雄厚的经济基础，透明法制保障的外国资本投资环境，民众的足球狂热和强大的消费能力，还有出色的国际营销能力。例如德国经济基础足够雄厚，但德国足球坚持维护本国足球公共性质的50+1政策，这使得外资进入很艰难。

中国意甲球迷形成的时代，是意甲“小世界杯”最红火时期，也是意大利本土资本家最逍遥自在的一段时间。富豪投资足球或有政治目的、或有家族情怀，但都离不开玩票性质，足球俱乐部打上了投资人深刻的人格烙印，一定程度上，玩足球是高级炫富，意大利足球电视就是富豪们赛后借足球话题公开互损的平台。

这样的时代注定持续不了太久。21世纪全球化冲击了意大利富豪的财富版图，当英超俱乐部带着纯粹的企业目的组建管理层、在全球范围开展市场营销。曼联成为投资人的获利工具，石油资本和投资基金逐次入场，90年代意甲老板玩足球谈足球的方式不仅落伍了，甚至越发显得荒唐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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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专栏发表的时候，距离我第一次来到意大利刚好20年。意大利是我最想来的欧洲国家，我认为这里的足球底蕴最值得去发掘。

但意大利足球不需要谁主动去发掘，因为它总是在发掘自己。在意大利的第4年，我全程目睹了里皮率国家队赢得世界杯，也亲眼看到了“电话门”里的一张张面孔。我逐渐地看清了一个事实：我在这里见证的，是意甲走向衰落的历史。

对意甲念念不舍的人或许可以搬出很多马后炮论点，例如如果不是电话门、如果意甲俱乐部都有专属球场、如果意甲当年懂得来亚洲营销......等等如果，那么意甲就不会被超越。这种固执在今天的世界里只会越发苍白。商业寻找的是兴奋点而非死忠。英超发展壮大过程中和意甲差距越来越大的一个重要环节是海外版权销售额，尽管意甲球迷的口水产量和阴谋论机器始终强大无敌，但是商业世界早已把目光转向别的球迷群体、领域和议题。

我和意甲的疏离感是一个自然而然发生的过程。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我热爱足球。因为足球提供的激情与灵感是帮助我淡忘无聊日常现实的重要途径，而意甲三国演义叙事、阴谋论口水战扎根于最丑陋的现实投射、也最脱离体育精神，不管我是反对它、受其攻击还是试图澄清事实，都是被卷入一个无聊丑陋的话语圈里。我坚信这样的话语场属于一两个特定的世代，也已经走到了最后一代。

某些时候，当别人恭维说，“很喜欢您的意甲报道”，我会感到苦涩的好笑。这说明对方其实没有读过我最近些年写的是什么。不过这也会让我更努力，在自己的写作地图上，把意大利骄傲的靴子放回地中海洗脚盆里正确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