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偏爱留给王霜!
在2022亚洲杯结束后,大众对于中国女足的关注逐渐归于平寂。
三月底,王霜在武汉的家里接受了中国金球奖组委会的颁奖,这是她迄今为止获得的第四座金球奖,被球迷们亲切地称为“大四喜”。
从六七岁摸到球起,王霜的生命就像一部开了二倍速的纪录片,辛辣而鲜活,将本该留给漫漫岁月的人生百态尽数浓缩。
她就那么追着球跑,从儿时追到青年,当无数的荣耀纷至沓来又几近幻灭,她照单全收,凭着渗入骨血的“虚荣心”,一路向前。
有人说,王霜扛起了中国女足复兴的大旗,让国人重新为“铿锵玫瑰”而振奋,然而实际上,王霜拿的从来不是什么天才救世的剧本——那一年,她还是个踢不上球的候补球员。
时间倒回到十多年前。
在一场实战赛事中,王霜的父母从武汉赶来江西,想亲眼看看刚加入国少队的女儿身穿国字号球衣的样子。谁知,90分钟的比赛,王霜却一直在替补席待命,直到第89分钟,她才踏上球场的草皮。
赛后,父母两人想找教练了解原因,教练则直言不讳 :要不是你们家长来了,我一分钟都不给她,水平太差了,这么远跑过来混饭吃。
听见此话的王霜,登时号啕大哭。
不同于爽文叙事,王霜与足球的相遇,像是溺水的孩子抓住了浮木。
5岁那年,王霜的父母婚姻破裂,她甚至没有机会做“跟爸爸还是跟妈妈”的选择题,就被送到姨父姨妈家里寄养,这一待,就是二十几年。
刚到姨妈家时,惊惧和陌生感充斥着她的小小身体,她总是躲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像个角落里舔伤口的小猫。
好在姨父姨妈是善良温暖的人,没有把她当成外人,而是给予了和表哥同样的爱护,才让王霜逐渐放下了戒备,打开了自己,以至于后来对姨父姨妈改口叫爸妈。
王霜与姨父姨妈
当时,表哥曹国栋已经是西大街小学足球校队的队员了。王霜每天放学后去球场等表哥一起回家,看着一个个专注火热的身影,终于有一天,她决定自己试试。
这一试,就再也放不下了。
对于儿时的王霜来说,被父母抛弃的事实是她无力改变的,而每每追逐着足球,她就获得了一点点掌控感,从跑位到射门,足球世界的简单法则,让她得到了些许安全感。
儿时王霜
既然兄妹俩都想踢球,自然是要花不少钱去培养的,而姨父姨妈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着实有些无力承担,所以,有一天,一家四口开了一场“民主会议”。
姨妈表示,“反正我们家啊。你们两个人练球,如果我们家就那个钱只能培养一个的话,那谁好我们这个钱就扔在谁身上去,绝对不可能说,因为喜欢哪一个,或者是重男轻女,因为你哥哥是儿子,就把钱给他,都要看成绩。”
王霜成年之后跟姨妈撒娇式谈起这个问题,“你都说过,我们家就这条件,但是这个钱只能培养一个人,谁好就给谁用,但是我就觉得你喜欢哥。”
自小经历家庭变故,使王霜比一般的孩子更敏感,她害怕受到不平等的对待,哪怕姨妈已经修炼成“端水大师”。
王霜与曹国栋
曹国栋继承父母的秉性,一直将这个天外来客的妹妹当成亲妹妹对待,只是在后来笑着说这个妹妹总是和他“拼着干”。
“就是家里有两个苹果,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她喜欢去选大的,她不要小的”,而姨妈教育他,妹妹这么做不是自私,只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家人的包容,一定程度上保护了王霜的天性,让她在球场上能够释放自我。
在王霜的启蒙教练徐义龙看来,“所有伟大的运动员,身上一定都有兽性。”
第一次看见王霜,她在男孩堆儿里踢球,这个七岁的小女孩,速度飞快,带着生命原始的野性。
他很快将王霜收编进自己的队伍。
02年的武汉,缺少专门的少儿女足队,王霜是整个体校唯一的女生,每日在球场上追着高半头的男生狂奔。
提到这段时光,她说,“觉得自己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因为即使你是男生,我也能从你脚下把球抢走。”
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在男队里踢球,往往意味着更高的体能要求。哪怕是后来在国队里,女足的体能训练量也常常是多于男足的。
有次,王霜对曹国栋说,“诶,老哥,你知道我们每天跑多少米吗?一万五(米)往上走。”而一般男足一堂训练课的跑步量在一万二到一万三。
幼年的创伤,让王霜想通过周围的关注和赞美来获得安全感。只是在男女体能差异的现实下,要在一圈男孩里出头,意味着需要更加努力。
王霜踢球不戴护板,总是撒开了腿在训练场上冲来冲去,如同“铁人”一样丝毫不怕摔,几乎每天都是一身伤,因此被大家叫“铁妹”。
“跟他们男生踢球从来都不收脚,就是磕一下碰一下,男生就喊疼,我从来都不喊疼。”
“铁妹”王霜
而“蛮力”解决不掉的问题,就用脑子,她经常琢磨着怎么以柔克刚出奇制胜,后来巴黎圣日尔曼女足主帅评价道:这是一个会用脑子踢球的球员。
不仅会用脑子踢球,也爱跟足球“较真”。
譬如,那时队里设了个小游戏,让球员们用球踢倒隔着十几米远的矿泉水瓶,踢中就奖励五块钱,其他球员一般是尝试两下就去吃饭了,而王霜不踢中就坚决不吃饭。
同样爱足球的曹国栋,也一路见证着妹妹对于踢球这件事的态度。
当时,一家人住在江汉大学附近,兄妹俩“比赛颠球”,规则是从江汉大学的足球场一直颠球到家,如果球落地就要重新开始。
曹国栋只当是游戏,球掉了就捡起来接着颠,而王霜中途掉了一次球,则是返回到球场重新开始。
包括那场“民主会议”,王霜怀疑姨妈偏心,姨妈在采访中说道,“你看本来是为了鼓励他俩,她小时候就会这么理解,还记了这么多年,她可能还是很怕跟足球(分开),这点她比曹国栋要坚决。”
就这样,王霜一直拼命追着球跑,到中学时代,她已经在武汉的足球圈小有名气——周围的老师同学都知道,西大街有个女孩,球踢得比男生还棒,拼得比男生还凶。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拥趸,让年纪尚小的王霜体会到了名声所带来的甜蜜,小小的虚荣感在心里开了花。
一次她跟着姨父去看球,回来后她发现自己被去采访的记者拍照发到报纸上,兴奋的她跑去告诉班主任:“今后我一定要当一名球星!”
接着,她就缠着当时的教练韩建(另一位恩师)要当队长,被韩建驳回,“不能不能,你这水平,主力都够呛,还当队长。”
没成想,很快就让她逮到了机会表现自己:有一次在夏天打比赛,40多度的天气,当时的队长体力透支,王霜临时当了场上队长,她满场飞,把队长的派头拿捏住了。
韩建看着她笑得不行,“我就说你怎么这么虚荣呢”,之后给她取了个外号叫“虚荣妹”。
电影《点球成金》里有一句台词:无论20岁、30岁还是40岁,总有人会告诉你,不能再玩小孩子的游戏。
12岁之前的王霜,驰聘在纯净的足球场里,享受着周围人的关注与夸赞,尚不知道外面世界的险恶。
12岁之后,她半只脚踏进了成人世界,一次次现实叫她不得不与昔日里“小孩子的游戏”挥手作别——虽然在武汉足球圈里大家都知道有个小姑娘不错,但外面的世界对待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孩儿可没什么客气。
在韩建看来,中国足球的大环境本身已经足够恶劣,在这恶劣中对女孩则要更苛刻,这里面既有体制的积弊,也有人群的偏见。
王霜与韩建 金球奖
那年春天,王霜独自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参加由人大附中三高所承办的“希望队”训练营。
由于小学时代只接触五人制足球,一直是跟着男足练习,王霜对于11人制系统还不能很快适应,因此她在训练营常常没有机会打比赛。
有教练和老师甚至直接认定:这个在场上没有位置感的女孩大概踢不出来了。
国少时期,王霜只能做替补,甚至上场的一分钟也是教练“施舍”她的,“如果不是你们来了,我们连一分钟都不会给她,水平太差了,跑过来混饭吃。”
她哭得一塌糊涂——从小所积淀的那些骄傲,破碎个彻底。
韩建知道她爱哭,反复告诉过她,绿茵场不相信眼泪,只有成为最强的那个,那些莫名其妙的偏见和白眼儿才有可能被击碎。
她不要认输,她要变强。
从北京回到武汉,眼见同年龄段球员取得明显进步,想奋起直追的王霜找到了韩建,二人成为正式师徒。
整整用了一个冬训的时间,韩建为王霜灌输着体系化的“大场思维”,他身体力行地演示每个位置的常规跑位,在对抗训练中为王霜做示范。
终于,“愿意付出十倍努力”的王霜逐渐走上了正轨,在个体与团队之间找到了平衡,发挥出个人特点。
紧接着,韩建安排了一场与国少的友谊赛,王霜打入了全场的唯一进球,以此证明了自己。
2015年,王霜代表中国女足出征加拿大女足世界杯。在挑战新西兰一役中,面对对手的包夹,她一记从容的马赛回旋,扭转乾坤,震惊世界。
国内球迷说她是“女足梅西”,她笑称:我不做中国女梅西,我就是中国女足的王霜。
同年12月,在中美女足热身赛上,她后点包抄,冷静射门,在第58分钟打入致胜进球。
凭借这一球,帮助中国女足时隔9年再次击败美国队,打破了美国队11年来主场104场比赛不败的纪录。
大巴黎时期,王霜不仅在自己的欧冠首秀上完成助攻,更是一脚世界波完成了中国球员首个欧战进球。
王霜 法甲首秀 世界波
2022年,中国女足以3:2的比分逆袭韩国队,问鼎亚洲杯。
......
这个小时候抱着足球睡的女孩,终于一步步找回了她的“虚荣”。
然而,越长大,越要背负责任。
在中国女足夺冠亚洲杯之后,解说这场比赛的黄健翔,潸然落泪,他发了一条微博:请足协按照男足奖金标准双倍给女足发奖金。
相信,很多关注足球的朋友,都对这一痛点有所共鸣。
在一篇发布于2020年的论文《职业女足同工同酬问题》中提到:直到近两年,国内女超联赛、女甲联赛球员的整体月薪水平只不过在5000-10000元之间。顶级联赛冠军大连权健女足(注:已解散)个人顶薪一个月可拿25000元左右,而陕西女足人均月薪仅为2000元左右。
也就是说,为国家效力的女足,流血流汗流泪,平时的薪资水平也只够在一线城市维持基本开销,再看看吃着海参、动辄年薪百万的男足,不得不让人产生一种割裂感。
疫情初期,王霜向家乡武汉捐款60万,那时的她刚结束了大巴黎一年零三个月的进修,到手的薪水也不过60万,而她当时已经是世界级球星。
女足国家队运动员李佳悦也在视频中说过,2014年她留洋韩国,月薪2万人民币左右,在中国女足运动员里,这已经算很高的工资了,只有最顶级的球员,才能年入百万。
李佳悦还讲到她经常听到的一些言论,“男足踢得再差,也比你们女足市场好”、“你们女足踢得再好,也没有人看,又没有关注度,又没有市场”。
就像在中超联赛上,尽管男足的表现差强人意,但球迷热情不减,每场球赛观众能达到数万人,相比之下,女足联赛显得门可罗雀,甚至免费送票,观众都寥寥无几。
没人看比赛,就意味着可转化的资金不足,进一步压缩着女足运动员的收入和训练条件,甚至经常面临无比赛可踢的境地。
王霜曾多次收到来自各国足球俱乐部的橄榄枝,而较高的薪水,也曾让她动摇。
后来她加入大巴黎,虽说一时风头无两,却更加体会到中国女足的困境——在整体不受重视的大环境里,她独自一人的闪耀,显得孤独而无力。
2019年2月 法甲联赛 王霜4轮连续进球
在大巴黎期间,她得知小师妹王方雨等人得到了英国留学的机会,拿出5万元资助了她们。韩建调侃她说,“一个‘穷鬼’还这么大方。”王霜甚至有点自责,“钱少,只能意思一下。”
2019年女足世界杯期间结束,王霜很快与巴黎圣日耳曼俱乐部解约,顿时足球界舆论哗然,她说,“留洋这么久,只是我的个人能力提高了,对于国家队没有太大的帮助。”
在巴黎,她看到了社会对女足这项运动的认可和尊重。“她们每一场比赛都有高标准、高质量的首发布置,有自己的一帮俱乐部球迷来到现场加油助威,有专业的足球场做训练使用,有专用的比赛大巴车接送,前往其他国家参加欧冠比赛时,还会有定制的西装与包机……这些细节中体现出的仪式感,让我觉得他们在认真对待足球这项事业。”
对比之下,国内的大环境让她感到力有不逮:
一方面,女性球员数量有限。仅2015年,全国注册的女足运动员各级队伍加起来不到4000人,而同年美国女足运动员的数量是180万。即使是足球氛围浓厚的湖北武汉,热衷踢球的女孩也寥寥到凑不成一支队伍。
另一方面,对于热爱足球的女孩而言,足球教练的水平和数量都很有限。像韩建那样坚守青训工作的教练少之又少。
不论是对女足,还是相应的教练,都没有进行充分的鼓励和挖掘。
为此,王霜曾加入由国内知名互联网公司发起的“追风计划”乡村校园女足扶持计划,成为“追风大使”,希望能够通过这项公益去发掘到更多的足球姑娘。截至目前,“追风计划”已经资助了60余支乡村校园女足球队。
王霜与“追风女孩”
女足主教练水庆霞也曾说,“我们要找出自己的不足,肯定自己好的地方,和一些亚洲强队、世界强队比较,其实我们还有很大的差距。”
中国女足,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在2018-2019欧冠女子联赛时,王霜所在的巴黎圣日耳曼队负于奥利匹克里昂队,队员们在失落中搭乘火车返回巴黎。然而很快一行人就振奋起来:她们看到了火车站外围满了远道而来的球迷,为她们加油鼓劲。
这件事给王霜带来很大的感触,她期待国内有一天也能够具有这样的足球氛围。于是她在微博中写道:
下着雨的巴黎,失败回归的我们,等候的你们。这就是足球这项运动给我带来的意义(你们)。
什么时候你们支持女足的角度不再是为了讽刺男足,什么时候你们的支持是能看到不仅仅在国家队中的我们,还有俱乐部其它踢球的女足球员们,给她们带来踢下去的意义,那么我们中国女足在未来才会真正强大。